她邊整理要放入背包的東西,邊聽男人大罵病人不識好歹。

  「可惡!我手術是失敗了,但是用得著告人嗎?現在的病人真的很糟糕耶,動不動就想告醫生,難怪沒人想當醫生。」男人憤怒地拍桌面。

  其他人好聲好氣地安慰他,就只有她皺了皺眉,最後忍不住開口——

  「我覺得病人家屬告你沒有什麼不對。」

  「那我是不是去當妳病人後,再隨便找個理由告妳,妳也覺得這是對的?」男人重重地哼一聲。

  「當然不是,只是這次我覺得是你錯。同樣的手術,腹腔鏡微創手術的成功率高又安全很多,你偏偏跟病人還有病人家屬只解釋了你最擅長的剖腹手術。」本來已經打算踏出休息室的她停下腳步,望向他。

  「廢話!要找我動手術,當然是做我最擅長的手術,不然就不要做,另找高明啊!」他一臉不屑。

  「問題是你沒跟病人他們解釋同樣動手術,有幾種方法可以讓他們選擇,也沒提到你擅長的這個比較危險,成功率比較低,如果他們不願意,你可以介紹其他的醫生給他們。」除了病人,她實在不愛跟異常固執的人講話,揉了揉有些發疼的太陽穴,再次試圖柔聲解釋。

  「這樣我就沒得賺了啊!」他如她預料地說出了商人般的話。

  唉!這是現在很多醫病關係的問題之一,很多醫生只提供一種解決辦法,而且只讓病人決定「要」或「不要」接受這個治療方法,好似沒有第二條路走,也不告知病人其實還有別的方法可以做。

  「醫生是態度重要?還是專業重要?」她稍微冷下臉。

  「專業啊!態度哪裡重要,我又不是服務業。」對於眼前受到醫院高層重視的學姊,男人還是有點敬畏的心理。

  「專業很重要沒錯,態度一樣重要。病人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你,如果你以輕佻的態度去看待,在人家身體動刀卻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……我不知道病人們怎麼想,至少我光想就覺得這醫生根本是屠夫。」她瞪了還想說話的男人一眼。「醫生是唯一在人身上動刀卻不算犯法的職業,如果你用那麼隨便的態度看待你的病人,那麼你就跟殺人犯沒兩樣了。」

  吁了口氣,見男人閉嘴,她也懶得再多說什麼,打算回家休息,另一名醫生卻急忙叫住她。

  「學姊,聽說妳可能要離開這裡?」

  「我跟院長說想辭職,院長一直挽留,所以再看看吧!掰掰。」她朝休息室內的其他人揮揮手,揹起背包,離開了那裡。

  她是想回家休息的,只是轉念一想,她搭上與家相反方向的公車。公車到站後,她到附近的幾間店家各自買了線香型的檀香、幾包特有品牌的巧克力跟餅乾、兩罐藍山啤酒,還有不限品牌與種類的餅乾零嘴。

  要喝酒了嗎?

  「囉唆。」她掃了跟來的那魂魄一眼。「身為鬼差的你不待醫院,跟著我過來做什麼?」

  因為家族的工作,她看得見魂魄,也包括眼前的鬼差。

  欸,那個變植物人的傢伙一直吵我說要回身體去,我有什麼辦法,他只能在肉體附近徘徊,煩死了!而且,跟著妳有酒喝啊!

  變植物人的人在他們眼中跟地縛靈差不多了,不只肉體一直在同一處,連靈魂也被綁在肉體附近,有機會回到身體裡甦醒的是少數。病人求生意志、家屬求病人恢復的意念強烈到讓魂魄與肉體有著很難淡掉的連結,那麼魂魄就可能順利回到肉體裡並且甦醒。

  「酒鬼!上回不是才因為貪杯誤事而已嗎?」她可沒忘記上回他喝個大醉,差點讓一個該去地府的靈魂變成孤魂野鬼,幸好最後她跟哥哥花了一段時間幫他找回來,還送對方去地府。

  那是因為妳買了一堆……

  他一臉尷尬地眼神左右游移。

  「我買一堆你就全喝光?分期喝懂不懂啊?明明酒量差,還想學我們那樣豪飲,真該讓你去血池泡泡放鬆一下!」邊聊邊走,他們很快來到一棟廢墟前面,那是棟被燒到什麼也不剩的廢墟大樓。

  不要啦!血池噁心死了!

  身為鬼差深知地府各大刑罰,這讓他原本就白的臉色更加慘白了。

  「你不要跟進來,萬一嚇死那些地縛靈就不好了。」她及時阻止他想跟進去的行為。

  可是酒……

  他絲毫沒想到那一面,只顧著自己的酒。

  「等我出來,再買新的給你。」她動手在已無門板的門半空中畫了道符,好阻止他偷偷想跟。

  第一層很平凡,除了身體一半燒焦一半憑空消失的一個女鬼,她沒看到其他的孤魂野鬼,想想也是,出事時,一樓大廳的人早就都順利跑出去了。

  剛踏上二樓,迎面而來就是燒焦到臉上的肉都搖搖欲墜的鬼,她毫不害怕地與對方面對面,對方見她不怕,還故意把眼珠挖出來,再把舌頭伸長,似乎非逼得她尖叫不可。

  「都幾歲的人了,還玩這種遊戲,長得難看就不要出來亂嚇人。」她奪過對方手上的眼珠,直接往身後的樓梯丟下去,接著就聽見對方發出一聲慘叫後,急忙下樓追眼珠而去。

  二樓要往三樓的樓梯需要走過長廊,一路上她遇上各式各樣不同死樣的鬼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看到當先鋒的鬼的下場,那些鬼一見到她就自動走避,完全不敢上前。

  「放心吧!沒來惹我,我也不會對你們下手。」她在準備上三樓前,找了一處空間,將周遭的雜物清掉,燒了三根線香,放了些餅乾。

  之後每到一層樓,她就做一樣的事情,其實她並不會多管那些孤魂野鬼或者地縛靈,因為管了也幾乎沒用。她的家族每代都有幾個人有天生的陰陽眼,在家族裡,那是要幫地府做事的證明。

  似乎從某代祖先開始,他們家族就開始了這種生活,除了平時的日常生活與工作外,還有一份不向外人說明的陰間工作。他們會幫地府處理一些事情,多半都是出錯的善後,像是該死的人沒死、不該死的人死了,或者有該被勾走的魂魄在鬼差進不去的地方。

  雖然是幫陰間工作,這些負責的親人倒是個個長命百歲,她家比較特殊,兩個哥哥跟一個妹妹還有她,四個人全部都出現陰陽眼,爸爸的七位親兄弟姐妹中據說包含爸爸也才兩位有此一能力。

  這是棟十幾層的大樓,加上當年的火災逃出去的人不多,有些往下逃的死在最低的幾層樓,有些往上逃的死在最高的幾層樓,所以她遇到在此徘徊的鬼魂不少。

  好不容易來到了九樓,九樓的樓梯一上來就是條長廊,長廊末有極大的落地窗,一名身穿淺橘色連身洋裝的女子正推著深藍色的嬰兒推車在那裡,邊唱歌哄著孩子,邊前後推動推車,似乎打算讓孩子好好睡上一覺。

  本來每層樓都有的鬼魂,到了這層樓反而消失不見,只剩眼前,她搔了搔臉頰,隨後上前跟對方打了招呼。

  「這層樓只有你們嗎?」

  「妳……看得到我?」那個女鬼有些驚訝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可是之前來評估大樓受損情況的那些人都沒一個能看到。」女鬼有些黯然神傷。

  「我體質比較特殊一點。」她蹲下來看了看推車裡的嬰兒,跟女鬼一樣外貌幾乎完好。「你們是嗆傷昏迷死亡的?」

  下方那些露出死樣的鬼也能恢復原本樣貌,但是多半對於忽然死去的怨念太重,以致於他們無法回想起自己的臉,久了就更難恢復原本的樣貌,一旦他們能回想起來,就是該進地府的時候。

  「嗯,我當時為了孩子,走得很慢,走到這層樓時,吸入過多的煙而昏迷死掉。」

  「那些鬼是被妳趕離這層樓?」她仰起頭,認真端詳這個女鬼。

  看起來應該是能投胎的,是不是有什麼遺願沒完成呢?

  「呃……是啊。」女鬼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。「我怕他們嚇到我家寶寶,妳知道的,有些臉太恐怖了。」

  果然!能有如此大的能力趕走其他鬼,除了她身為母親的保護能力以外,一方面應該還是有遺願,遺願越重要越堅持的鬼,能力也會越大。

  「妳有什麼沒完成的心願嗎?」

  「我老公,我很擔心他是不是因為我跟孩子死了就意志消沈,我們離不開這裡,所以我無法知道我老公的情況。」看出她想幫忙的心,女鬼微微一笑。「如果妳能幫我,那就太好了。」

  「那麼,妳會願意到時候帶著孩子去地府報到等待下一世的輪迴嗎?」她試圖了解女鬼的心思。

  「嗯,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裡吧?前幾天又有人來看這棟大樓的受損情況,似乎打算找一天拆了。」女鬼無奈地一笑。「我們跟這棟大樓已經成為生命共同體,到時除了怨念極深的鬼以外,大概都會隨著這棟大樓魂飛魄散。」

  「我會幫妳,等我處理完我的事情,再下樓問妳關於妳老公的資料。」她照慣例,在旁邊點了線香,放了一包餅乾。

  「咦?妳有買godiva的巧克力?很好吃對吧!我老公也很愛,愛到我常擔心他會蛀牙呢。」女鬼笑得很開心。

  「妳喜歡嗎?」見女鬼點點頭,她從袋子中拿了一條godiva巧克力放在餅乾旁邊。「那我晚點下來找妳。」

  十樓、十一樓一樣有些鬼想嚇她卻沒得逞,她照樣點了香,放了餅乾,最後來到十二樓——她這趟的目的地。

  循著記憶中的號碼,她注意著上頭的門牌號碼,最後進入其中一個門裡,一抹偉岸的身影正站在原本應該有落地窗的地方前。

  「學長。」看起來沒受到什麼燒傷的身影,卻讓她莫名地想哭。

  乍聽到她的聲音,那身影有些僵住,隨後才緩緩轉身面對她。

  「學妹?怎麼跑來這裡?」他面露不解。

  「來看看你。」看著與過去同樣英俊的學長,她忍不住落淚了。「對不起,這麼晚才來看你。」

  當初她進回春醫院當實習醫師時,在他的教導下學了很多,甚至畢業後聽到這裡缺人也二話不說就跑來應徵,但是兩年前卻聽到他住的大樓失火,葬生火場中的消息。

  「雖然我早知道妳有陰陽眼,怎麼也沒想到我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,這感覺還真是奇怪啊!哈哈……」學長笑得很開懷。

  學長一如她記憶中地爽朗,沒有怨氣,也不像下面那些樓層的鬼有一絲的陰暗之氣。

  「我拿了點禮物。」她笑笑地點了線香,放了為他特別買的巧克力、餅乾跟啤酒。「醫院還是好忙,雖然在那位天后跟院長的改變下變了很多,但是政府的制度我們改變不了,人力的好壞也不是我們能決定的。」

  他們醫院跟其他醫院不太一樣,雖然是連鎖醫院,不過背後有財團撐腰,也有一名非常熱衷改變醫療現況的影后一直在跟院方接洽,只為了改善醫療的整體環境,對病人也對醫護人員友善。

  「工作上還好嗎?記得妳一直很不滿陳醫師的態度。」他拿起啤酒喝了一口。「不冰了,酒有點苦澀。」

  他去世那年進入回春醫院的陳醫師是R1,如果還在的話,應該今年已經是R3了。

  「我沒冰桶啊!」她無奈。「學長不也很不滿他嗎?我今天離開醫院前才跟他吵了一架。」

  「說笑的,心意無限,光是妳記得我喜歡的東西,還幫我帶來就對我很好了。」他找了一處地板坐下,邊喝著啤酒,邊看著眼前的夜景。「早年常在說三師職業最好賺又不怕沒缺,老師、律師、醫師,所以很多人就是因此被家人或者自己選了這三種職業,當他們進來又發現這行業不如想像中美好時,可能會遷怒或者離開。」

  「我還沒問過學長為什麼進來這行。」她同樣找了個地方坐下,從袋子拿出另一罐啤酒開始啜飲。

  「為了救人……或者該說是為了救親人,我想法比較自私一點,不是為了大愛。」他尷尬地笑了笑。「小時候,爺爺、奶奶陸續生病離開,高中時,我爸也生病了,我更加想當醫生治好他,就這樣進了醫學院,當上醫生。」

  「但是學長面對病人時都一視同仁,把他們當成家人一樣認真看待他們身上的疾病。」她摸了摸自己的後頸,同時偷偷按揉了一下。

  「低頭動太多手術喔?」他注意到她的細微動作。「記得多做點伸展運動,可以讓手術經過太多小時而維持不動的僵硬身體舒服一點。」

  「學長真像個老媽子!」她忍不住嘀咕。

  「沒辦法,難得妳自己跑來讓我唸一頓。」又是屬於他的爽朗笑聲。

  「學長,你到底為什麼會死在這裡?」她硬要調查的話,鬼差是不會多說什麼,不過她還是想聽他親口說。

  「嗯……我本來已經到了消防車雲梯會在的樓層,眼看能離開大樓了,那時接到我老婆的手機才知道她還在大樓裡,我想也沒想就回頭找她,最後在其中一層樓被嗆昏。」他抬起頭仰望看不到星星的星空。「我在這裡徘徊兩年,沒遇到我老婆跟孩子,我想他們或許順利逃出去,也或許早就去投胎也不一定。」

  腦中閃過一道靈光,她深深吸了口氣,鼓起勇氣問了。

  「學長的老婆是不是那天穿著淺橘色的連身洋裝?嬰兒推車是深藍色的?而且你老婆也一樣喜歡吃godiva的巧克力?」

  「妳怎麼知道?妳遇到她了?」他有些驚訝。

  「九樓,他們在九樓。」

  「難怪……因為其他鬼說九樓進不去,有個女鬼會強硬趕走其他鬼,所以我從來沒進去九樓。」他微愣地自言自語。

  「我們現在就下去吧!」她開始收拾東西,準備領他下去。

  「等等!張簡……我這樣……看起來會很怪嗎?很狼狽嗎?」他有些慌張地以手梳理頭髮,想確認自己的儀容是不是過於不整。

  「不會啦!學長這樣很帥啊!」她回以燦爛的一笑。

  急忙收拾好後,每到一層,她就收回原本祭拜的物品,直到九樓,她站在樓梯口,而那名女鬼一見到她學長的出現,立即熱淚盈眶,二話不說地開心迎接他的到來。

  在一陣熱烈的擁抱後,他們才開口——

  「對不起!」

  「我才該對不起!沒找到妳跟孩子。」

  「對不起,讓你一直在其他樓層寂寞。」

  「我才是,怎麼也沒想到妳會待在九樓被說禁止進入的地方,如果我有勇氣試闖一次,就能更早發現妳跟孩子。」

  「學長,我是很不想打擾你們啦……只是,你沒多少時間了。」這才是她今天過來的目的。因為徘徊在這裡的鬼幾乎都放不下執念,有可能放下的只有他們這家人,所以她只是過來幫個忙而已。

  她取出包包裡面的玻璃試管,裡面放了紅色粉末。

  「這個是代表貴賓的意思,我會替你們打開前往地府的大門,過去後會有鬼差迎接你們,不要回頭,也不要帶著執念,尤其更不要想我。」她在地上邊倒出粉末,邊畫法陣。

  「張簡,謝謝妳。」所有學長姐中只有他會喊她的複姓,那是種親暱的表現,他把她當家人,她也把他當家人看待。

  「不客氣,學長,我……」她本想說些什麼,最後僅是搖搖頭,轉微抬頭一笑:「謝謝你過去的教導。」

  一陣紅光帶走了他們,她簡單收拾完東西,毀掉法陣,然後又往下面的樓層走去,一層一層收拾自己祭拜的物品,直到走出大樓。

  言不由衷,明明就很喜歡學長還裝。

  雖然不能進去,身為鬼差的他還是能知道她在裡頭做了什麼。

  「閉嘴啦你!下次我就去跟孟婆說你愛死她了。」

  別這樣啦!張簡大姐,我最愛妳了,妳人最好,最不喜歡嚼舌根了,對不對?

  「狗腿鬼差!下次你捅的簍子自己處理!」

  在她處理完身為地府代言者的事情後,一人一鬼才踩著月色往家的方向前進。

  她救活人,卻也救死人,只是生死並不由她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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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鶖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