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鶖之翎

　　「雨庭！竟然在這裡遇到妳。」一名男子順勢在她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，手中還拿著厚厚的一本書，那是關於陶瓷修復的資料。

　　他是她在就讀義大利Palazzo Spinelli的修復課程時遇到的台灣人，她選擇布畫與木板畫的三年修復課程，他則選擇陶瓷與玻璃的三年修復課程，每一年的課程都分為兩階段，第一階段一般是理論偏重，但也有實作部分，至於接續的第二階段則是完全的實務操作。

　　「我以為你會回國？」距離下次課程開始約有兩個月的放假時間，同學們不是去玩，就是回家，她則是還在考慮中。

　　「妳不也是嗎？我記得妳跟家人感情很好，怎麼不訂機票回家？」他微微一笑，把手中的書放在桌面上。

　　「是啊，就是太好了，我才煩惱……」她隻手撐額，一臉無奈。

　　她一點也不想見到某個從小玩到大的男人，偏偏想見到乾媽，就有很大機率會遇到那個傢伙。

　　「妳還年輕，有的是煩惱的本錢。」兩人認識了一年多，男人知道她的煩惱，僅是笑了笑。

　　「小時候想當大人，因為不會被當小孩子看，現在才知道大人的煩惱好多，好想回到小孩子的時候。」唐雨庭啜飲一口眼前的咖啡，隨後望向窗外：「越想要回到小時候，卻越長越大，最後連小時候不喜歡的咖啡現在都能慢慢接受了。」

　　「妳啊，還是個小孩子，在大人面前就不要說這種自以為成熟的話了，聽起來像在跟叔叔我撒嬌啊。」看著與姪女有些相似的撒嬌方式，他忍不住拍拍她的頭：「人生會有很多意外，這些意外會讓人成長或者墮落，我相信妳能從煩惱中找到解決辦法。」

　　「真的是叔叔，只有我爸跟乾爸爸才會這樣摸我的頭。」她噗哧一笑，試圖轉換話題：「不回家的話，你有什麼打算？」

　　「我都快四十歲了，要是有小孩，肯定跟妳差不了多少年歲。」他跟服務生比了個照舊的手勢，旋即又望向她：「我打算去幾個工作室見習，已經聯絡上我有興趣的幾家工作室，對方也大方答應了。見習完如果還有時間，可能會去德國邁森逛逛，最後是Rimini那兒的國際陶瓷技術展覽會。」

　　「你對陶瓷真的情有獨鍾，連休息也都在想它。」

　　「妳不也是嗎？手上那本是妳爸爸的油畫畫冊吧？」

　　他曾聽聞她提過學習修復課程的動機，只是沒多加追問。

　　「是啊，我說過我曾經不小心破壞了爸爸很重視的一幅畫，雖然爸爸委託朋友幫忙修好，也沒有要我道歉，我就是一直心懷愧疚。」唐雨庭切了一小塊torta pistocchi入口，那是Toscana大區常見的甜點。「我本來還在煩惱自己難道要讀書讀一輩子嗎？反而因此決定到國外上修復課程，試著走這條路看看。」

　　「妳看，這種意外不也很不錯嗎？」他挑了挑眉，而她則同意地點點頭。

　　兩人有些隨意亂聊，直到覺得差不多了才分開，他的興趣是在閒暇時四處逛逛，看看各家咖啡廳、餐廳的裝潢與擺飾，她卻是窩在租處，繼續研讀修復的技巧。

　　經過了兩年的課程，雖然覺得自己學到不少，卻還是有很多自己不懂的東西存在著，她只能拼命地學習。

　　踏入住處中，她嘴裡喃喃唸著油畫的結構層。

　　「基底層、準備層、繪畫層、保護層……這次要選用布料類的軟式基底還是木板類的硬式基底好呢？」為了多練習，她自學了油畫的繪畫方式，再以各種方式破壞自己所畫的圖，有些她修復得回來，有些卻只能收在一旁，因為她的功力還太嫩了。

　　放在桌上沒關的筆電響起電話鈴聲，她二話不說選擇接受這通視訊電話，因為能打來的只有她的家人與好友。

　　「雨庭，現在有空聊嗎？」打來的是她的父親唐予剛。

　　「有啊！是爸爸當然有空！」她拉了把椅子坐到電腦前，揚起燦爛的笑容，連那對雙眼也笑得像彎月一樣。

　　「妳媽媽說妳不考慮回來，那妳有缺什麼嗎？錢還夠不夠？」

　　雖然她下面還有兩個弟弟，不過爸爸最疼愛的除了媽媽，就是她了。

　　「沒有，很夠了啦！爸爸也真是的，每次都匯一大筆錢給我，我哪裡花得完。」她忍不住抱怨一下他過度的溺愛。

　　「這次畫迷迭香？」她的後方就是她繪畫的空間，唐予剛自然而然看見畫架上已完成的那幅畫。

　　「嗯，只是要練習保存的材料挑選還有如何修復，畫簡單一點的就好了……啊，我們老師介紹了一款很好用的凡尼斯，爸爸要不要？我可以寄或者帶一些回去給你。」她忽然拍手，一副急欲討好父親的模樣。

　　她常被玿翰笑說有戀父情結，她不否認，因為爸爸跟乾爸是目前世界上對她最好的男人啊！

　　「保護用的凡尼斯？」見到她點點頭，他輕笑：「好啊！」

　　凡尼斯一般分為四種功能：繪畫、補筆、隔離、保護。至於保護用的凡尼斯則被用在保護層，主要是為了保護畫作，在畫作完成後，等該揮發的物質完全揮發，接著清除表面上的灰塵與油漬，再均勻塗上。

　　「我沒回家，爸爸跟媽媽會不會很失望？」她一向戀家，卻忽然決定離家求學，甚至跑到這麼遠的國外，他們沒問理由，她也不敢多說什麼，深怕看見他們難過的模樣。

　　「有什麼好失望的，我很高興妳長大了，有自己的想法。」唐予剛大笑幾聲：「妳媽媽叫我去廚房幫忙，要回來的話，先跟我們說一聲，好去機場接妳。」

　　簡單跟父親道別後，她來到畫架前，盯著那幅粉紅迷迭香的畫許久，最後才拿起一旁的空白畫布替換。

　　畫作分先天跟後天的損壞，先天的損壞包含基底材料的選擇與組成、繪畫的顏料構成與濫用、繪畫的過程與技巧、保護用凡尼斯的成分與使用；後天的損壞則包括保存的方法與條件、意外的傷害。

　　她最近試著使用疑似蒸呢處理不足的畫布來作畫，因為這會導致布料裡的纖維容易隨著濕度膨脹與收縮，最後出現均勻分佈的龜裂痕跡。

　　爸爸所作的畫都跟家人有關，她希望能盡量保存那些美好的回憶與證明，所以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學得比別人還要好、還要精，因為她想一直看著它們，直到死亡為止。

　　她深深吸了一口氣，然後準備開始作畫。

　　等她覺得這些都告一段落時，再回家看看家人吧！被Nello那樣一說，害她也有點想家了……

　　一開始產生興趣的是古蹟修復，後來跟著對油畫修復產生興趣，現在又對其他類型產生興趣。

　　這篇是2014《複愛》該書的相關短文，完成後在手邊壓了一年多，本來另有計畫，最後還是選擇先修飾一下再貼出來XD每間學校的修復課程內容都不太一樣，有些純粹偏理論，有些是理論與實務並重，也有理論偏少，主要以實務為主的，文中選擇的是義大利佛羅倫斯的學校。